Sunnysandra Daydreaming

*前記

 對於一個每天手寫日記、離不開墨水與紙張的文藝少女而言，將回憶貿然的留在茫茫而未知的網路海裡，是一件危險又不安的壯舉，五感中彷彿只剩下武斷的視覺，沒有單薄的觸感，亦沒有字體裡隱藏的心情與力度。

 出於一種重回熟悉都市之後，對記憶消逝速度的害怕，總覺得在沉澱後留下點什麼東西聊表追憶，憶一趟溫暖南國陽光，終能退去我們厚重武裝的旅程；憶我們從容而優雅的逃亡；憶每個單純被美景或人與人之間些微的火花照亮、觸動的每一個片刻。但總礙於生活太多目不暇給的事等著我們去忙，亂忙一陣之後才驚覺付出的究竟是太多，卻總沒好好地善待、收藏得來不易的收穫。允許自己暫時的逃回滑在柬埔寨旅行的時光，溫習許久未曾見到的自在笑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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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在寒假時刻來到柬埔寨的原因原是單純而隨意的。臺北的冬天不是非常低溫，冷風卻總是刺的顏面神經都幾乎失調。我跟媽媽大肆的抱怨著:"好冷啊，我們寒假去個溫暖的地方吧？不如再去一次泰國吧，好逛又好吃！新加坡也不錯！美食俯拾即是啊！” 媽媽聽完卻笑了笑，“不如我們去吳哥窟吧！聽說去那裡要爬上爬下的，食物很多臺灣人也吃不慣，妳需要到一個不那麼舒適的地方，可不能一直吃下去阿，夏天總是要來的！”

 於是就這麼荒唐但中肯的定案是柬埔寨的吳哥窟了，世界七大奇景之一。媽媽與幾個年輕時候的空姐同事，後來成為遊伴的朋友，找了個當地會說中文的嚮導，也像是成了一個小團，沒有行前手冊，沒有團體吊牌。以往的旅行經驗，總是把預定的行程倒背如流，這一個行程還沒結束，便趕集似的期盼起下一個景點。但這一次，沒有感官的刺激誘惑，我任性地把自己丟入一趟未知的旅程，只想憑著既有的印象，去探索，去衝撞，去理解，沒有特別多的期待，也就不會有預設立場。

 檢視在去柬埔寨之前對這個國家的認知，才發現自己對這個目的地原來所知少的可憐、可笑。除了七大奇景吳哥窟、千年笑看世人如一日的微笑高棉外，只剩下當地的小朋友很窮苦可憐，每個景點都會有向你兜售紀念品甚至討錢的孩子。又聽說，在這個國家裡，因為東南亞人比較閒散，不愛工作，所以窮的比例居多。身為華人的我們是高高在上而優越，受當地人羨慕的，我們要準備文具、糖果餅乾等，施捨給需要救濟的他們。

 嚮導說，吳哥窟原先是被埋沒在荒林裡數百年，而又被挖掘出來的人間遺境，所以建築、佛像、甚至梁柱上最細緻的雕花，大多保存良好。在吳哥的那幾天，的確像是進入了另一個平行世界，風景鬼斧神工，但大概由於是世界著名的觀光景點，歐美人與華人的比例，竟比當地人多上許多，耳邊不時傳來各式各樣的異國語言。然而，都是觀光客，洋人與華人的玩法卻是大不同的，歐美遊客偏好深而專的體驗，他們甚至不愛做當地最盛行的交通工具--嘟嘟車，而酷愛在景點與景點間漫長的距離用走的，或騎腳踏車移動。他們經常一待就是數月半年，在一座古寺就能耗上數十個下午。而華人卻鍾情淺而廣的遊賞，在短短的五天、七天內踏遍或大或小的景點，好回去跟親友交代自己走訪過這樣一個千年古都，不枉此生。在高塔林立的古皇宮裡，多麼希望此刻便是巴別塔時代，我與身旁的法國人、美國人、西班牙人等等都沒有任何語言的隔閡，在這千里相會，只為一面之緣的異地，我們能夠聊上幾句話，談談自己的國家，談談這次南國旅程的收穫，然後能無憾的道別；而不是一群一群的與同文同種的旅伴，交流相似的文化背景下相似的觀點。

 在巴肯山等待夕陽時，我終於忍不住，向坐在身旁，一對扛著腳踏車的白人情侶用生澀的英文搭話。原來他們來自於荷蘭，已經在吳哥待了兩個月。

 他們說覺得吳哥的建築太美，大至整座城堡一層一層的架構、設計、安排與意義；小至梁柱、牆面上的梵文、花樣與神話雕刻，待了兩個月還覺得每天都新奇，有好多故事等待挖掘。

 當他們禮貌性的回問我將在吳哥停留多久時間時，我7天的答覆讓他們嘖嘖稱奇。

 7天，夠了嗎？對於走馬看花的遊歷，是肯定覺得夠了的，同行的許多阿姨甚至認為太長了，"這石頭不都長一樣嗎，我都知道下一個景點長什麼樣子了！" 但我卻覺得七天，對於真正了解一座城市是遠遠不夠的。花個幾天漫不經心的踩過十座古蹟的的感受與記憶，如同球鞋踏過紅沙地夾帶走的塵土，輕輕一倒即隨風而逝。

 幾天的旅程中，我們果然沒有辜負最初的動機，走了不少路。走進了最具標示性的小吳哥，用指尖細細的撫過整個牆面上一場誅神大戰的刻紋，史詩裡善歷經千劫，流血無限，終於戰勝了惡。但當初建造者又怎麼能預料，幾千年後的今天，寶劍寺外，入城橋的兩旁，卻是惡神完好如初的守著城，善神早已屍首分離。爬上大吳哥近乎垂直的樓梯，才瞭然縱使幾千年的流轉，但人類若想祭祀天空，仍然得歷經漫漫的等待，五體投地，匍匐前進，也只得靠近那麼一點點而已。徘徊在王家衛經典愛情電影<花樣年華>中最後一幕的場景下，忍不住回憶起電影最後的感嘆："那些消逝了的歲月，彷彿隔著一塊，積著灰塵的玻璃，看得到，抓不著。他一直在懷念著過去的一切，如果他能衝破，那塊積著灰塵的玻璃，他會走回早已消逝的歲月。"彷彿也在感嘆著，盛極一時的王朝，無聲的殞落於荒煙漫草中也只需轉瞬之間。

 在每個景點的入口處，果真有一群群瘦小卻雙眼雪亮的孩子緊盯著每一個路過的觀光客，伺機而動。看到年紀略長的，便掏出口袋裡的明信片組或口笛巴著你說"解接，一哥三十怪逮必，一美金"；看到年紀相仿的小孩，便在他身邊繞著嚷著"Give me 倘溝、Give me 倘溝"。嚮導再三再三地勸到："這些孩子不過就是利用觀光客的同情心嘛，如果不是真的想要他們賣的東西，就最好不用給他們希望，免得到時被一群孩子包圍，難以脫身"。不斷不斷的在強迫自己忽略那些稚嫩的叫賣聲之餘告訴自己，氾濫的購買只會助長這樣的歪風而已，卻又無法對雪亮中的愁、稚嫩中的無奈視而不見，充耳不聞。

 在第四天的行程中，我們進入了一座粉紅而瑰麗，名為女皇宮的宮殿，正在迷宮似的佈局裡逛，一個當地小女孩卻一直不知怎地在我身旁亦步亦趨的跟著，沒有蹭著我要糖、更沒有拿著明信片、磁鐵或紀念徽章。

＂這樣纏著我是要幹嘛呢？雖然只是小孩子殺傷力不大，但進入人生地不熟，又是繁複古老的宮殿，總是不免感到格外緊張。＂直到我終於轉身過身來，直勾勾的看進小女孩的眼睛裡，才發現他手裡拿著一束鮮花，不太像拿來賣給觀光客那種的鮮豔動人，卻也是柔美盛放的。看著口袋裡還有一些錢，想說好吧，花點錢也沒關係，為了這麼清亮的眼神，當一回肥羊觀光客吧。於是我接過了花，手正伸進口袋時，女孩卻咧了嘴，擺擺手，向著我一溜煙的跑不見了。

 我想我忘不了她缺牙的燦笑。都說吳哥窟的孩子大多是勢利的，連拍個照都要付錢，因為他們太窮，爸媽不會放過用孩子賺錢的任何機會。但，即使是營利的，他們仍然只是小孩啊，在成群結隊的觀光客散去，對他們喪失興趣時，這些孩子們就是那麼的天真無邪，瘦小但靈活，衣不蔽體但清涼自在的，在斷垣殘壁裡赤著腳，大笑追逐著。下了專門演給觀光客的戲，他們不須同情，不用施捨。

 我問了嚮導，為什麼柬埔寨的人民還是困苦的呢？吳哥窟一年招來多少觀光客。或許因為觀光客的錢是最好賺的，於是地雷受害的殘障者在每一個大路口蓋了個小涼亭，演奏著經過的各國遊客家鄉的名曲；警察在驗票處會突然接近你，卻不是要對你臨檢，而是偷偷摸摸的拿下警徽，賭你買不買一次新鮮；這些現象背後的苦衷卻是真的。大部分的觀光國都是把自己國家最光鮮，最宜人的一面展現給遊客，柬埔寨呈現給我們的，卻是赤裸的突兀，關於最現實的存亡。

 "妳不知道吳哥窟一年為柬埔寨帶來多少錢哪，但錢還不是都進了政府官員的口袋？現在柬埔寨最高層的官員，其實都是越南人啊，錢根本沒有半點留在柬埔寨的。”，導遊嘆了口氣說道。

“能在觀光大點這邊的都還算好了，過的算不差。看到那邊賣棕糖水的大叔了嗎？"

 他指了指遠處，在小吳哥通往城堡的長道兩旁，有人拿著管子，挨著為數不多的大樹汲汁賣給觀光客，清涼解渴，生意不錯。"妳不好奇為什麼樹明明應該是公產，他卻可以正大光明的占有這棵樹用來生財，不會被抓嗎？還不是因為那個人其實是這邊維持秩序的警察的哥哥啊！看完這邊的孩子，有沒有覺得自己已經很幸福了啊?”

   或許在物質上，能來這邊觀光的，都是衣食無虞而幸福的。在小吳哥千佛的迴廊裡，我看見信徒虔誠的伏地參拜著，導遊指著那路中間的大佛說到，"這是唯一剩下全身完整的佛像了，前幾年才有一個紐西蘭的婦女企圖把一尊佛的頭偷走呢，她就躲在這宮殿裡直到深夜開放時間過了之後，把頭砍了下來逃進外面那片森林裡，好像是一早進來參拜的當地人發現佛祖的頭不見了趕緊去找，不然真的要被運出國了！那一顆頭，價值千萬哪！那被抓到的婦人還說自己是埃及的神諭示給她的任務呢。" 大家聽了都哈哈大笑，是被財神爺迷住了吧，還敢扯到埃及去了。

 撫過佛祖身上的坑坑疤疤，我忍不住想著，或許這就是柬埔寨這個國家的縮影吧，原是富足豐饒，民心至樸的，卻不斷遭到比他們資源更豐厚的人掠奪、破壞、盜取。但他們仍有樂天的心，每每在傍晚坐車經過城區時，都可以看見一群一群的民眾自備墊子，沿著路旁向小小的攤販買碗麵席地開吃，導遊說這是他們夜市的模式；或白天騎著嘟嘟車四處載觀光客遊覽的司機們，在漸暗的天色下，挨著一台卡拉OK機就可以手無足蹈的暢飲歡唱。

 這終究是只屬於東南亞的浪漫，慵懶而不顯散漫，困頓卻不絕望。吳哥似乎是屬於遺忘、斑駁、破碎的，然而在旭日從被繪在國旗上的千年遺跡間升起時，這個國家終就會找出生路，在晨曦中如重生般的再站起吧。